《无人区》讲了一个令人着迷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动物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影片开头的一句话,瞬间将人带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人迹罕至的旷野上,一阵风扬起黄沙漫天飞舞,导演以低到近乎贴地的机位(宁浩形象的称其为“狗视点”)注视着这片无人区,正是这个“狗视点”,不禁让我们有种无力感——当黄渤饰演的猎鹰者急速上前捕猎阿尔泰隼时,同样作为“动物”,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屈服于更强大的力量。镜头切换,影片的画外音沉着的讲述着“两只猴子”的寓言。这些都暗示着无人区的一切都必须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人必须要变成凶猛的动物,甚至随时准备噬血。 人怎么可能变成动物呢?潘肖(徐峥饰)是个律师,这个职业俨然是社会化的产物、人性的代名词,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他无惧地点偏僻,就算要坐马车也要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为日后成名、出书、“上头条”。潘肖从容地默念“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会用火”时,我们真的再同意不过,并衷心希望这位律师能够匡扶人性,天真的以为在这场人性和动物性的角力中,人性无疑会占上风。讽刺的是,潘肖使所有社会约束力量缚住了手脚。开场的法庭辩论以剪辑极快的镜头,显示出警察与法庭辩驳的无力。这看似是律师潘肖运用其娴熟的社会技能在这片无序的领地上建立秩序的努力,实则他却不自觉地与邪恶合谋,让最没人性的捕鹰团伙老大(多布杰饰)彻底向“社会秩序”宣示了一把自己的威力,显示了自己才是无人区的主宰。老大的铁质脚蹬像极了《老无所依》中希格手中的灭火器,都暗示了两人在这条食物链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影片一开场就营造了一个“无序世界”的氛围,在这里,人性向恶、权力反转、法律缺席、暴力横行。 当凶恶的动物出笼,便一定会扑向人类,在这个法律的“真空地带”中,接二连三的上演“动物杀人”的凶残戏码。潘肖慢慢掉进了自己给自己下的套里,而且越陷越深。在老大出狱后的饭桌上,潘肖表现出十足的精明,他与老大谈规矩——尾款必须要现付,再等十天的时间成本太高,否则就要开走老大的一辆车;只可惜,如果老大守规矩,就不可能主宰这片无人区。于是,当潘肖得意的开着老大的车上路时,老大的手下(黄渤饰)亦紧随其后,伺机而发。潘肖万万没想到,凭借自己最熟谙不过的社会规则办事,会引来杀身之祸,一路上的遭遇也成为潘肖逐渐脱下人皮、暴露动物性的最强劲势能。 潘肖的一路不断在人猴之间转换,蛮横的摘掉卡车司机的帽子把痰擦掉,在对方骂人之后还试图打电话报警,却发现没信号,车座又被撒上了尿;对加油站老板的“敲诈勒索”很不满,却被杀猪宰羊的血腥场面吓得够呛;撞伤人后本想报警,旁边看电视的老板娘不断发出的犀利、惊悚的笑声,再次让他缩回了手,决定毁尸灭迹。这恰恰是宁浩期待的结果——一个具有完备的社会属性、本性善良的人,来到无人区后,发现文明社会的一切都都不起作用,以暴制暴反倒是常态。他身上的社会性被一层层的腐蚀掉,悲观的发现无论社会文明发展到多高的程度,自己终归是动物,只不过披着人皮。但当他亲眼见到老大撞死什么都不懂的傻儿子,又准备杀死饱受欺辱的舞女(余男饰)时,他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特别是当他得知是舞女救了他一命时,他明知山有险,偏向虎山行,即使骑马去也要“英雄救美”。影片结尾,潘肖的这段台词与开头形成呼应,“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会用火”。潘肖心中的善终究还是战胜了恶,也促使舞女在走出无人区后“过得像个人样”。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的傻子一角,虽然没有任何台词,但这种以暴制暴的动物逻辑,被傻子演绎地绝了。当黄渤饰演的猎鹰者举起枪,认为傻子手中的锤子和他父亲手中的削骨刀根本就是“傻逼”的玩意儿时,傻子还就抡起大锤往猎鹰者头上敲,一下、两下,吓住了旁边看着的父亲和舞女。锤子是最原始的器械,跟刀枪相比没有杀伤力,早已沦为农猎器具。傻子便如同他手中的锤子,充满了一种最原生、最血性、最本初的生命力,可以说徒有人形,并无人性,在本片中代表了极致的动物性。 这个故事令人着迷,除了因为它讲述了一个人性与动物性的经典命题,更在于它是一个遵循着“三一律”的简单故事。宁浩放弃了一贯擅长的多线并进,转而用单线叙事扎实的讲故事。黄沙漫天的沙漠戈壁、没有尽头的悠长公路、各种为了金钱(或者说生存)心怀鬼胎的人,宁浩将这些元素圈在一起并设定边界,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地点之内爆发出巨大的戏剧火花,潘肖个人的人性矛盾、他与其他人出于不同利益角度产生的许多巨大摩擦,就在这有限的时空内,经过酝酿发酵,迅速迸发和裂变,产生强有力的戏剧冲突。科班出身、戏剧功底深厚的导演宁浩显然运用了“三一律”的戏剧结构规则,“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1 虽然影片并未表明故事发生在24 小时之内,但基本的冲突片段——从法庭辩论到最后“血染的风采”——集中在了一天之内。这个过程没有零乱的多余枝蔓、摒弃了多线叙事的戏剧技巧,将所有矛盾集中到一起,产生强烈的冲突效果。影片就是以这样的“有限”,揭示出无人区无限的无序与丑恶。而影片中所有性格迥异的角色,也都遵循着戏剧的表演原则。律师、老大、猎鹰者、警察、司机、加油站老板、卫星电话小店老板娘、傻子、舞女等,全都以夸张、激烈,甚至有些滑稽、搞笑的表演方式展示了角色的特点,只有这样的表演才能在“三一律”的限制下极大限度的展示角色性格的深刻,才能将以暴制暴的丛林法则演绎到极致,才能使剧情的简化成为可能。三一律的故事结构、略带夸张的话剧表演风格,作为影片的形式,极为成功地加强了剧情,使本片寓言的意味更加浓厚。 当我们将《无人区》这部片子中的人看成是一群动物时,会看到本片与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主角是真正的动物(斑马、鬣狗、猩猩、孟加拉虎),而《无人区》则是人演动物;《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只在最后十分钟才揭示了这些动物就是人,但却留给观众自己选择相信哪种结局,留存了一份属于东方的包容含蓄的智慧,《无人区》则是赤裸裸地揭露了人就是动物,正如宁浩所说,“你绝望地发现你只是个动物,并且你无力战胜比你更强的动物。”如果不是最后硬生生加上的“温暖”结局,本片将彻头彻尾是黑色的,当然这也与宁浩粗矿、崇尚生命力的个人风格有关。两者的风格并无孰优孰劣,只是讲故事的风格和方式,但当我们以解读《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样去看《无人区》时,就会领悟这个看上去时空有限、人物稀少、情节单线的故事,事实上探讨了人类生存的荒诞,而无人区只不过是个极简版的社会,它有效地隐喻了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随时都在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欺骗、掠夺。 我们能从《无人区》中得到什么样的思考?《无人区》终究是一部表现主义的佳作,正如上文所说,无人区是全人类的简化版,在这里,法律缺席,暴力是一切问题的解决手段。我们害怕无人区,但从内心深处又渴望无人区,连法律都在潘肖的无良辩护之下遁形,因此它没有约束、自由自在;当回到现实社会中来,我们却不得不接受法律的枷锁、道德伦理的约束,自由是极其有限的。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无人区,人性的自私在这片领地自由驰骋,在这你追我赶、你争我拼的社会中,人性黑暗并不可怕,相反,当我们认清人性之中这股恶泉后,是否能让自己回归人性的善良?这是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体会的,每个人也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与电影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