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劳伦斯小说中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典范之作，《恋爱中的女人》揭露了英国工业化时期现代人所处的困境：既沉醉于交通工具和机械文明创造的便利和奇迹，又不可避免地坠入人性扭曲的精神体验与危机。作品通过呈现由铁路、道路、水道三种交通意象所构成的极具商业特征和交际特征的现代社会，以及谴责和批判传统观念下的两性关系和工业制度下人性的异化与疏离，进而揭示现代资本主义机械文明中生命意识的挣扎与觉醒。本文在聚焦工业化和机械化影响下两对恋人的坎坷经历与对话的基础上，剖析了工业化时代背景下交通意象的现代性特质以及所带来的启示。

关键词: 劳伦斯  《恋爱中的女人》  交通意象  现代性

《恋爱中的女人》展露了在工业化过度发展、交通技术不断进步的社会背景下，现代人更要尊重人格的独立完整性，才能重塑两性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学中，伦敦常与交通意象脉脉相通。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将其描述为现代性视野下罪孽的起源地，在布莱克的时代，伦敦受到工业化污染，行人都带着虚弱的面容。到了英国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H.Lawrence,1885—1930）的时代，交通技术的发展无法规避地浸染了现代人的生活。20世纪80年代以来，劳伦斯的作品被证明是对现代性特质的超越和颠覆。《恋爱中的女人》以铁路与火车、道路与汽车、水道与船三组交通意象来突出人性从异化，到情感疏离，最后在意识中挣扎与觉醒的现代性特质，为揭示空虚和悲观等主题带来现代性启示。

一、铁路与火车：人性的异化

作为现代性的典型代表，火车和铁路这两个交通意象象征着对生存的绝望。为了提高生产力和扩大再生产，新兴资产阶级大兴铁路运输，农村劳动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迫迁徙到城市。交通技术带动了英国的崛起，而劳伦斯以独特的视角描绘了当时现代社会的阴暗面，流露出他对工业化的厌恶。劳伦斯选取了三十一个主人公的生活片段，形成一系列对位的生活镜头，其中包括对伯金乘火车旅行的描述。面对隆隆的火车，伯金失去了活力，经常觉得自己只是社会巨大机器的一部分。这让他对现代工业深感厌恶。

“在火车上”一章中，伯金和杰拉尔德在火车站相遇。起初，伯金在远处看到杰拉尔德，并没有上前打招呼，一想到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他就感到烦躁。这是现代性的普遍特质之一。尽管交通工具的进步缩短了两地的通行时间，但人与人却被疏远和分离了。火车旅行属于一种具有共同目的地的集体旅行行为，缺乏个体的自由，而且还会因为诸如软座、硬座的区分使其蒙上阶层地位的歧视。人们可以在几个小时内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即使同在一节车厢，人们也拒绝交流。

在站台上短暂交谈后，伯金和杰拉尔德无话可说，都把目光投向了车站上的挂钟。根据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的心理时间理论，时钟时间代表了一种僵化、机械和人为的时间概念，只有心理时间才是真实和自然的。火车站的挂钟象征着现代人僵化、机械、矫揉造作的心理状态。由于他们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毫无意义且自相矛盾，两人都把头转向挂钟，希望摆脱这一切，乘火车去往下一个地方。伯金和杰拉尔德同样生活在依赖交通的现代社会中，伯金依然保持与自然相通相融和对本我的思考；而杰拉尔德代表着工业化现代机制的工具理性，放弃了人类固有的本能意识，逐渐失去本我。因此，作为两种文明的化身，他们在很多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

在以火车为代表的工业机械文明快速发展的同时，人类由于与生态自然的距离拉远而变得精神不平衡。登上火车后，他们找了靠窗的座位。“车窗”这一意象代表了他们渴望逃离，不仅是逃离周围的人，也是逃离火车车厢内的无意义、空虚和无所事事。当伯金问杰拉尔德活着的意义时，他回答说，活着就是为了工作。杰拉尔德的形象得到了充分展现，他虚荣、迟钝、麻木，没有一丝思考和信仰的痕迹。“几分钟后，火车在伦敦的耻辱中穿行。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等待着逃跑。”火车上，乘客们只有一个空洞的脑袋，而一旦下了火车，他们再次成为机械的人，日复一日地工作。尽管生活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现代人仍然不敢脱离传统，去探索生命的自我。在小说中，劳伦斯将他的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理论贯穿于对火车和乘客的描述中，力图倡导回归自然环境和原始人性。

二、道路与汽车：情感的疏离

小说中有两个最具“情感孤独”现代性特质的交通意象：出租车和道路。交通功能上说，出租车灵活、快捷，在城市中通过提升效率来获取利益；文学意义上，其流动性和陌生感象征着城市中情感的疏离。

第六章中，杰拉尔德认识了象征非传统婚恋观、追求个人自由的达林顿小姐。杰拉尔德并不尊重和欣赏达林顿小姐，只是以一种男性的霸权和主导性去对待她。后来，达林顿小姐的情人，哈利迪先生出现了。一番争吵之后，哈利迪发现他们的爱情已经无法挽回，说道：“给我叫辆出租车。”冰冷的出租车将达林顿小姐和哈利迪先生划出一条坚硬而残酷的界限，表达了一个男人的悲伤、无奈和疲惫，以及对恋爱失败的逃避，体现了工业机械文明中的个人利己主义。

劳伦斯很好地把握了女性人物的心理，尤其是在工业革命和女性意识转变之后。在作品中，乘坐出租车被动跟随杰拉尔德的女性实际上彰显了女性单方面的屈服和牺牲；而在第二十八章，古德伦召唤出租车主动离开，则代表了对两性关系中男性主导地位的反抗。“汽车的两道车灯几乎立刻向她照了过来，就像两只眼睛。”出租车被描绘成动物，在古德伦吹响口哨后，出租车立即向她走来。古德伦坐上出租车的举动反映了她的冷漠和愤怒，因为她与杰拉尔德的关系正变得不愉快，甚至具有破坏性。交通意象点出了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和对人肉体与精神的伤害。此时，出租车成为了逃离工业文明的工具。

《恋爱中的女人》的主人公中，只有伯金和厄休拉之间的婚恋关系满足了劳伦斯灵肉合一的理想，也是现代社会中最理想的状态。在以交通为代表的新兴技术面前，不能只关注人类发展而忽视生态和感情；也不能放弃社会发展，将人类带回原始社会。在利用自然资源发展社会的同时，应该公平地看待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的内在价值。劳伦斯主张身体的去社会化，倡导摆脱工业文明的束缚，回归人的自然本性。在个人与车辆的相互依存中，生命哲学强调“关系”，在身体与世界的有机联系中实现生命的创造和更新。小说通过一系列工业化交通意象，如火车、出租车、船只，折射了20世纪初现代人巨大的空虚和孤独。作者试图唤醒他们麻木的现代性，希望从中找到振兴人类自然本能的力量，并且找到和以交通技术为代表的工业文明共存的理想方式。

三、水道与船：意识的觉醒

参加克里奇先生水上派对的客人可以在湖边的船屋野餐。杰拉尔德和弟弟们之所以同意参加，并不是为了回归自然，而是为了取悦他人，此刻大自然成为获取亲情、荣誉和利益的手段。划完船后，一些男人脱掉外衣，试图取悦年轻女孩，此刻划船又成了展示男性魅力的手段。客人们对船上的活动不感兴趣，而更热衷于岸上的活动。这体现了对自然的忽视和享乐主义精神。劳伦斯通过交通场景揭示了大量的异化：人格的异化、人际关系的异化、艺术的异化，并且倡导对生命完整性的追求。他认为，机械交通压抑和扭曲了人性，破坏了人类的完整性，其中杰拉尔德和工人们是被工业文明压抑和扭曲的典型人物。劳伦斯力图抓住人们陷于这种变化而不自知的盲目、痛苦、机械化和碎片化，并将其具象化地加以呈现，从而聚焦社会主体性身份的现代性焦虑。船只这一交通意象描绘了人的生存悖论，以及痛苦和焦虑的现代性。劳伦斯以其超越时代的感知天赋，捕捉到人与自然的平衡关系被打破，交通工具对人的异化成为破坏秩序的不可控制的空间矢量。

上船后，杰拉尔德开始观察周围的人，就像在火车站所做的那样。于是，船成为映射现代性特质的微型社会。古德伦和厄休拉乘船到威利水镇写生的场景，则影射了她们的艺术观、人格和人际关系。游船过程中，古德伦喜欢泥泞的水草，而厄休拉更关注蝴蝶。古德伦不想融入周遭环境，坚持生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使她的艺术观念与生活完全脱节，加剧了她的冷漠和腐败，导致她和杰拉尔德的爱情注定是毁灭性的。《恋爱中的女人》本质上是一部诊断小说，是对现代性的考察，也是对一些人类反常现象的研究，是对社会现实和理想的回应。

第四章“潜水者”中，自然环境的设置是创造的象征，然而，新的创造与平静很快就被接下来杰拉尔德跳入水中的动作所打破。劳伦斯不仅批判了交通工具对人类和自然的打扰，也表达了对老、病、死的悲哀。劳伦斯使用了叔本华的术语“意志”和“理念”，再次回答了求生意志是否为促成人类生存的唯一不朽因素。通过水道意象这一媒介，劳伦斯意在表现个人内心的渴望和人类为获得生命意识而进行的斗争，推动他们在狰狞的工业社会中树立起精神的纪念碑。

水路意象是现代性的物化，是劳伦斯对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的现代阐释，尤其是对人类主体性的尊崇。顺流而下的行为代表了一种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服从和对旧事物的抛弃，这是一种对过去的态度；面对河流和风的态度代表了一种面对现实和面向未来的态度。厄休拉意识到了船屋派对的诟病，询问是否能划船“出去”。她将小船视为逃离世俗纷扰和虚伪的手段，体现了夏娃开启的人类的自身觉醒。《创世纪》中，夏娃被蛇引诱，吃了禁果，因此被逐出伊甸园，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觉醒之路。厄休拉经历了背叛和流产，以及男女关系的冲突，最终走向成熟，投入到更广阔的现实世界中。通过水道和船只的意象，劳伦斯揭示只有不断追求自我完善，掌握以船只为代表的主体性，才能实现一个完全健康的自我，并获得以水道所代表的活力和新生。

四、结语

《恋爱中的女人》中，交通方式重新解构了人际关系，车厢或船舱也成了现代社会的缩微标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总结小说中体现的现代性特质：从现代主义主题来看，现代性体现在人的性格异化、关系疏离、生命意识上；从现代主义写作技巧来看，现代性通过小说独特的交通意象刻画、工业化呈现与解构、象征主义表现出来。。

通过交通工具意象，劳伦斯描绘了各种可视化的画面和工业文明的图景，宣示了西方世界深刻的现代性危机，试图将人们带回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他以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笔触，运用铁路、道路、水道三组交通意象，描绘了工业化的阴暗面，展示了现代社会的苦难、悲哀与绝望。《恋爱中的女人》通过主人公的现代性悲剧，表达了对现代社会工业化的爱恨情仇，展现了工业化的交通形象所蕴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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